2010年的春天刚刚开始，中国经营了二十多年与周边国家的友好关系，仿佛一夜之间都变得岌岌可危了。当东盟还是个末流国家组织，无人正视其存在的时候，中国便放下身段，极为低调地与东盟国家发展互惠的友好关系。中国率先与东盟签署的自由贸易协定，恰好到今年初开始全面生效了。中国还积极支持东盟在亚洲发挥主导作用，支持东南亚国家整合在东盟的旗帜之下，支持东盟作为一个整体应该有统一且有分量的声音，并率先与东盟举行10+1峰会。正是中国的刺激，东亚的另外两个大国，日本和韩国，也积极参与到与东盟对话中来，为东盟赢得了巨大的战略利益。于是又有了东盟与日本，东盟与韩国各自的10+1峰会。正是中国的对东盟支持， 由东盟主导的10+3峰会又得以召开。从此东盟的影响力如日中天。

　　两次足以给东南亚经济带来重创的金融危机，是中国自觉地挑起顶住危机的担子，默默地，不附带条件地，带领东盟国家走出危机的阴霾。当2010年的春天终于到来，东盟与中国10+1的自由贸易区也全面建成的时候，中国迎来的，却不是一片祥和。东盟国家似乎已经习惯了中国天经地义就应该是低调内敛，舍己为人。即使这样，也无法安抚其不安的心。于是，又有了包括印度、澳洲和新西兰的10+6峰会。印度总算跟亚洲还扯得上边儿，澳洲和新西兰的加入，东盟主导的已经不是亚洲的峰会了。10+6还是得到了中国低调却积极的支持。

　　世界需要中国的，是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还不应该为牛圈被骡子占了而鸣叫。否则，就恐怕这样的牛力量太大，就需要制衡。于是，刚刚又有了邀请美国和俄国也加入的10+8的东亚峰会新纪元。美国一改多年来对东盟的忽视，高调地重返亚洲。显然这不是出于对东盟的重视，而是为了制衡中国。而美俄加入后的亚洲国家峰会，变得就像欧盟国家峰会加入了日本、中国和巴西，还有一个印度一样荒谬。玩笑到不如干脆在亚洲再成立个联合国算了。当本应该属于亚洲国家的峰会，成了中、美、俄等大国的角逐场时，东盟国家就彻底地失去了主导权。

　　东亚政治格局的吊诡之处竟然是这样一个悖论：东盟的影响力由于中国的支持而强大，而强大的东盟却需要拉入美俄来制衡中国的影响力。对于美国的加入，中国将做何选择？近日中国政府的官方表态依然低调，说中国欢迎美国的加入。外交辞令之后的内心滋味，自然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美国的到来，肯定制衡了中国。中国为了看家护院，将不得不从此收起吃草挤奶的温顺，舞起两只粗牛角，耍起牛脾气。南中国海必将成中美角力的斗牛场，周边国家也将再无宁日。在大国的利益纠葛的夹缝中，可以左右逢源，火中取栗，也可能被拉扯撕咬得支离破碎。中国与东盟关系的内核与互信基础，必将由于东盟似是而非的制衡理论，而被彻底摧毁。当中国二十年来曲己待人的努力所应该赢得的尊敬被瞬间击碎的时候，蓦然回首，中国长长的身影在通红的夕阳照耀下，是那么地孤独。

　　放眼全球，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中国，在全世界193个国家里，竟然没有一个铁杆的盟友。签约战略伙伴关系的国家一大堆，可当中国真正需要帮助时，别说两类插刀，就算是肯站出来为中国说句话的，都屈指可数。如果硬要找找看的话，诺大一个世界，只有两个国家算得上中国的半个盟友：一个是巴基斯坦，一个是朝鲜。

　　当奥运的圣火，传递给中国的不是友谊和尊敬，而是整个西方的阻挠与羞辱的时候，兄弟的巴基斯坦国的总统整装肃穆，亲自迎接递向中国的圣火。那一刻，整个中国的眼睛都湿润了。那一刻，中国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更感受到了盟友支持的力量。可这个兄弟的国家，只能算是半个盟友。它在照顾亲密友邦中国的利益的时候，还要兼顾超级大国美国的利益。难以想象，当有一天巴基斯坦面对在中美之间唯一的抉择的时候，他们将不得不选择倒向哪里。

　　与另外的半个盟国朝鲜的关系，是用18万名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这半个盟友关系是那么地脆弱，中国除了为这个国家流血牺牲，为这个国家提供经济援助，却从来不曾对这个国家有过真正的影响力。这个国家从来没有按着中国的意愿在国际舞台上表演过。它给中国带来的，除了麻烦，就是烂摊子，从来没有多少支持和利益。当这个国家弱的时候，就会向中国靠拢，向中国伸出双手，要东要西，要中国替它流血牺牲。可一旦能够自保，他们首先清肃的，就是国内的亲华势力。今天朝鲜又到了孤立脆弱的时候，又需要中国，所以骂美国最凶，但很可能明天的天色一变，它就会倒向美国，再把中国骂的狗血喷头。同志加兄弟和用鲜血凝成的友谊，经不住任何现实利益的考验。

　　说到同志加兄弟，不应忘记的是兄弟的越南人民曾经给中国上的生动的一课。中国用金钱和鲜血帮助北越同志赢得了抗法的胜利，获得了民族的独立。中国倾国之力再用金钱和鲜血帮助北越打败了美国，实现了国家的完全统一。而恰恰是统一的兄弟之邦越南，正在与中国争夺包括西沙和南沙群岛在内所有岛屿的主权。又恰恰是这个越南，作为东盟的轮值主席在刚刚闭幕的东亚峰会上，促成邀请美俄加入东亚峰会，拉住昔日的死敌美国来抗衡中国。

　　孤独的中国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中国不得不面对孤独，这也许是中国的宿命。中国独特的国家体制、历史和幅员，注定中国必然顶天立地做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一流大国。近一百多年的落后挨打，中国的荣光与尊严已经丧失殆尽。当中国再次迅速完成民族光荣复兴的时候，必然面临各种遏制与制衡。大国的身影似乎总是那么孤独。

　　孤独的中国之所以孤独，还是因为中国选择了孤独，这却是中国今天应该彻底反思的。百多年落后挨打的历史，在中国几千年文明的长河里，虽然是短暂的一瞬，却使中国丧失了不仅是荣光与尊严，还有作为一个大国的自信与从容。更丧失了作为一个大国在丛林世界般的国际政治游戏规则中，如何安身立命，扬名立万的文化记忆。中国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便已成为教科书的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的、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等等的战略思想，被美国的战略家们操练的淋漓尽致。而中国的外交战略却划地为牢，自陷于自以为是的所谓儒家道德标准的樊篱里。这不仅不能有效地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更常使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使国家自取其辱。

　　东盟拉美俄入伙以制衡中国的所为，自有其战略逻辑。反思中国二十多年来在东南亚老黄牛般不计回报的付出，却有违世间自然法则，违背国家政治交往中的基本逻辑。当中国的国力还远远不如美国，当美国在世界在亚洲还保持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军事存在的时候，中国为什么又凭什么要排除美国，而以一个秩序塑造者，以一个秩序维护者的角色来与东盟国家交往呢？当中国无视美国的存在，而美国也无视东盟的存在的时候，10+1的东盟和中国会有声有色地玩儿得乒乒乓乓热热闹闹，这便是过去十几年东南亚与中国之间发生的故事。可一旦强大的美国无意袖手旁观，想加入战团的时候，10+1也好，10+3也好，10+6也好，都会瞬间瓦解，这便是自2010年伊始，正在东亚上演的剧目。

　　尽管中国的国力在迅猛地增长，可现实的实力对比决定了，在未来的几十年乃至一百年的时间里，中国将依然无力直接挑战美国。中国不应该担当世界，乃至东亚秩序的塑造者和维护者，勉力而为，将耗尽中国的资源也无法达成，反而无法有效地维护自己的核心利益。点火闹事的应该是中国，出来维持秩序的应该是美国。中国应当只在涉及自身国家利益的地方着力，把维持国际秩序的担子甩到美国头上。明确地承认美国的超强地位，在凡是不涉及自我重大利益的地方，都给予美国支持与配合。而在中国核心利益的地方，中国就跟美国闹，对其他侵害中国利益的国家绝不退缩。让美国来出来维持秩序，合适了中国就接受，不合适了中国就闹得更大。攻守易位，美国为保持与实力日增的中国的合作与配合，必然在战略上向中国倾斜以满足中国利益诉求。

　　希拉里刚刚提出的举行中美日三国会议，由美国出面调停中日钓鱼岛争端。中国应该尝试转变过去几十年形成的僵硬外交思维，由智库多方研究接受美国建议的可能性。钓鱼岛本来就是美国故意放在中日之间的定时炸弹，解铃还需系铃人，由中美日三方坐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都说明白，也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僵局的办法。既然美国揽了这个烫手山芋，就把这东西丢给它，把老大的名声给它。他要在中日间做老大，出面了事，至少应该做出表面的公平，至少不逼它象现在这样，明确说出美日安保条约适用于钓鱼岛，完全站在日本一边，把战略压力全部引向中国。要做裁判，就至少要装装，表面上不能让人看出来拉偏手吧。美国要坐这个位置，中国为了钓鱼岛的实利，何乐而不为呢？美国调停的结果，中国满意了就同意，调停的结果，中国不满意了，就闹，不仅闹，还要大闹，还要到美国那里去告日本的状。你是日本的老大，也是中国的老大呀，为什么独厚日本而薄中国呢？如此形势，似乎比目前直接与美日同盟对抗有利吧。闹的最差了，至少也应该有个共同开发吧，总比由日本独家控制强。

　　不仅钓鱼岛问题，南海问题，美国要介入，不妨也如法炮制，脑筋急转弯，动一子，也许满盘皆活。现在形势却是，中国成了东亚政治稳定的维护者，而美国成了到处点火闹事的主。老大点火闹事，实力不逮的中国却在四处奔走，维持稳定，统统地反了。如此看来，中国的孤独来源于国家战略的定位不清。套用毛泽东的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对这个问题，中国需要再思考，再定位。

　　迅猛发展的中国，国内外各种矛盾交织，面临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再套用美国总统奥巴马的竞选标题，“改变”是孤独的中国应对困境的唯一出路。中国的精英与战略家们，必将重新审视中国的发展轨迹和国家大战略，为模糊不清的中国未来定位，制定纲领性的策略。中国在反思过去和现在困境的时候，应该扬弃一切教条式的僵化思维，以极大的勇气和信心，迎接未来的改变。

　　中国因该重温大国的战略手法，重拾大国的信心。以全新的思维，来处理与世界大国和周边小国之间的战略关系。尤其要学会大国之间合作与平衡的游戏，正视与大国，例如美国的共同利益，杜绝再次被小国玩弄而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发生。在朝鲜半岛，中国应该与美国合作，即坚决而明确地给朝鲜提供安全保护，又承认美国在韩国驻军的权利，认真地与美国合作，解除朝鲜的核能力，同时又维持半岛的分裂状态，以谋求美国的合作，从而保持中美间的战略利益与战略平衡。

　　在日本，中国应该跟美国达成更高程度的战略互信，坚决支持美国在日本维持必要的驻军。充分利用日本安保条约这根绳索，锁住日本重新武装，乃至日本重新核武装的可能性。在中美日国力对比逐渐发生向中国倾斜的过程中，与美国的正面合作，将变得至关重要。

　　在南中国海，中国亦不妨尝试放弃排斥美国的一贯做法……

　　总之，在这个改变的时代，中国应该彻底反思许多已经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势。应该反思“永不称霸”的外交口号，反思“不结盟”的外交政策，反思“不干涉内政”的外交政策，反思“平等互利”外交准则。当中国真正以一个大国的心理定位，以一个正在迅速成长但实力还远不及美国的大国的真实心理定位来制定我们的国家大战略的时候，中国的身影将会成长的更高大，但不会再孤独。

　　阿辉 洛杉矶

《联合早报网》